2025-03-24 09:14:24
不斷在城鄉間切換,孟凡開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游離在農村和城市間的“看客”。
鏡頭里,他是教人如何擺放鋤頭、鐮刀、釘耙的中年大叔,除草、扛糧、殺雞,事無巨細;鏡頭外,他是人工智能軟件的付費客戶,時常要和AI討論拍攝腳本和文案。
視頻中,他演示如何用農村土灶煮出一鍋黏糊粥,怎樣轉著大碗喝下熱氣騰騰的燙粥;生活中,他愛喝咖啡、愛吃燒鵝,日常節食,實在餓極了,一碗泡面就能應付了事。
短視頻平臺上,他擁有百萬粉絲、千萬點贊,在賬號簡介里他寫道:“我覺得我天生就是當農民的料:五短身材,體質極好,耐力出眾,不畏寒暑。拍視頻有點影響我干農活。”現實生活里,大學畢業后,他在廣告公司、互聯網企業做過平面設計,開過服裝店,做過通信代理,幾近不惑之年又回到父母身邊,穿梭于蘇北小鎮的多個村莊收雞、殺雞,在網購平臺賣了十余年的農家土雞。
短視頻中,孟凡開正在干農活。
如今,年逾半百的孟凡開成了一名鄉村“網紅”,收入頗豐。但在村里,鄉親們鮮少知道他每天到底在干些什么。他的賬號名是他18歲的兒子取的,叫“農民入門指南”。
農村生活的日常
打開孟凡開的賬號,熱度最高的一條視頻是“耙地教程”,總時長只有22秒。視頻里,他穿著拖鞋、短褲,手握釘耙在田里耕作。畫外解說簡單明快:“每耙一下,敲碎大土塊,撿走草根,撿走雜物,反手推平整。正面耙、反面敲,根據需要,空中調轉,無縫銜接。一耙挨一耙,不漏不跳,一遍耙好,修整田邊,最后耙走頑固土塊,整體找平。”解說詞和畫面細節一一對應,一目了然。
諸如此類,孟凡開的視頻都是農村生活的日常細節,他把一件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步步拆解,配上簡潔的解說詞,輕松而不失趣味。“秧韭菜教程”“小蔥日常管理”“刨紅薯教程”“黃豆裝車法”“磨洋工教程”一系列冠以“教學”“指南”風格的短視頻獲得眾多播放點贊,有網友評論戲稱其為“《齊民要術》2025超清.mp4”版。
“你真正意義上種過地嗎?”
“我從來沒有獨立種過地,但我應該還算是個會干活兒的人。拍視頻可能會放大、放慢或者特別處理一些細節,但也都是基于真正的鄉村干農活的場景。”面對記者的提問,孟凡開很坦誠。“如果給我幾畝地種糧食,我肯定不行。啥時候撒種、施肥、打藥,我完全沒概念。”但從小在農村長大,跟著父母一起下地干農活的經歷著實不少,“簡單種個菜還行,像是掰棒子這種活我也都會干,鐮刀鋤頭都還使得挺熟,但‘系統工程’我弄不了。”
種地的“系統工程”向來是由父母主導,如今依然。孟凡開的戶口還留在村里,家中有大概20畝耕地,按照江浙一帶的普遍習慣,父母每年都會在地里套茬種植水稻和小麥,老兩口種地的年收入大概3萬多元。地里的農活,父親是主力,母親則負責料理家中瑣事。農閑時,父親的娛樂活動也很固定——和村里的老哥們打牌。“打牌時,我爹就跟上下班一樣,起床吃早飯,準時出門,午休趕緊回家,腳剛邁進門檻就催著我媽開飯,吃完再去。”
在孟凡開開網店賣土雞的那些年,殺雞是母親日常生活中最主要的工作之一。和村里的老姐妹、老鄰居聚在自家屋前的空地上一只接一只地殺雞,孟凡開給母親發“計件工資”,母親也因此有了些積蓄。
老人們的生活大抵如此。留在村里的年輕人一般會找些其他營生。“男的就開個挖掘機之類的。我們這靠海,縣里開發出一片海灘也想搞點旅游業,就有人去擺攤賣點小吃、小紀念品。”孟凡開說。
孟凡開開始做互聯網短視頻的時間并不長,第一個視頻是在去年6月拍攝上線的。“一開始我就確定了大方向是做農村相關的,畢竟我現在的生活就是在農村,我最初想過做美食,拍我媽做飯。”但在短視頻平臺上瀏覽分析下來,孟凡開覺得鄉村美食的賽道已有太多內容,想要獲得更多關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。“現在這個內容類型也不是我自己想到的,說白了,最初都是抄別人的,你去搜搜就知道,這個賽道人也不少了。”孟凡開上線的第一個視頻是“種葉菜教程”,雖是零粉絲起步的新號,但幸運的是他幾乎沒有經歷無人問津的過程,第一個視頻的播放量就不錯。孟凡開覺得,這與他的拍攝畫面質量好、內容定位清晰有很大的關系。由于大學時學的是平面設計專業,孟凡開對視頻畫面有自己的要求。“我是用相機拍,雙機位,都是先用專業的調色軟件調過色再做剪輯。”
孟凡開分析過,喜歡這類視頻的網友以一、二線城市30—40歲的男性居多。此外,還有一些是在校讀書或剛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。“要找工作的大學生、大城市上班的‘打工族’,或多或少身上都有些焦慮情緒,經常被拿來調侃的有兩句話:回村里種地、去工地搬磚。我做這些視頻其實就是給大家調侃的,沒有太多宏大的意義,好玩、解壓,用現在流行的話叫提供情緒價值。”
孟凡開視頻中的村子位于江蘇省鹽城市濱海縣,這里也是他出生和從小生活的地方。大學畢業以后,孟凡開在上海的廣告公司和互聯網企業短暫工作過一段時間。“也在外面各種折騰了幾年才又回村,現在算算,回來也有十多年了。”如今,父母依舊住在家中的老房子里,那也是孟凡開視頻中最常出現的場景。
記者到訪時,孟凡開正在拍攝最新構思的視頻,他把飯桌搬到院子里,母親本想把兩扇對開的房門都打開,方便進出,他連忙制止,“就開一扇,要的就是這種不太好進的效果”。原來,這一期的主題是如何把寬桌子搬進窄門。家里養的兩只小狗在房前屋后肆意奔跑,偶爾會闖入鏡頭。“完全看它們自己的心情,小狗想進鏡頭,我歡迎,不進來我也不刻意去拍。”架好兩臺照相機,孟凡開在門口變換各種角度拍攝搬桌子的場景,前后不過一個多小時,素材便全部拍好。“畫面我早就在腦子里構思好了,要怎么體現桌子比門寬,要怎么表現找角度的過程,我都想好了,所以拍起來很容易,就是讓鏡頭語言盡量豐富一些。”沒有團隊,視頻的選題、文案撰寫、拍攝、剪輯和商務合作的洽談全部由孟凡開一人完成。
“拍短視頻,本身就是當成生意來做的。”孟凡開毫不掩飾想賺錢的初衷,只是起步時他并不能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盈利模式是什么。“有個故事,說兄弟倆出門打鳥,一路上就討論這鳥是應該烤著吃還是燉著吃。最后鳥還沒開始打,兄弟倆先打起來了。得先把鳥打下來,咋吃是另一回事。”事實上,“打鳥”所需的時間并不長,首個視頻上線后不到3個月,孟凡開便收到了平臺方的邀請,可以參加針對原創作者的“伙伴計劃”,按照視頻流量結算收入。隨后,一些廣告商也開始通過后臺聯系他。“2月以前的廣告報價基本上是一條2萬多元,一個月也就接2條,‘伙伴計劃’一個月還有1萬多塊錢。”剛剛過去的2月份,趕上春節短視頻廣告投放的高峰時段,孟凡開月收入達到了10萬元左右。
“我更像是一個‘觀察者’”
雖然同在村里,但孟凡開并不和父母住在一起。他在距離父母老房子10分鐘左右車程的地方租下了100多畝地,土地平整耗時近半年,花費20余萬元。地上原有的二層樓經過了簡單修葺,一樓堆滿農具和雜物,二樓則是孟凡開的工作室,他管這里叫“小樓”。孟凡開說,小樓是他的精神世界。
孟凡開租住的“小樓”。
最初租下這片土地時,正是李子柒在互聯網上爆火的年月。孟凡開本想著照方抓藥,仿制復刻,一番細致考察后,礙于操作難度太大,只能放棄。“我現在特別喜歡在小樓里孤獨、安靜、自由的狀態。”孟凡開的兒子在蘇州讀書,妻子陪讀,他每個月都要去蘇州住上一個星期,看望妻兒。
不斷切換的狀態,讓孟凡開覺得自己可以以一個更冷靜、更理性的視角去看待鄉村和城市的生活。“我更像是一個‘觀察者’‘看客’,游離在城市和農村之間,看什么都更客觀。”
與小樓一條馬路之隔,孟凡開進出習慣把車停在鄰居家房前的一片空地上。“他啊,他的車總停這,也不知道整天都干啥。”在鄉鄰眼中,孟凡開只知道花錢、不知道掙錢:“這么大一片地,也不好好種點什么、養點什么,就那么放著,每年還得交錢,也不算算賬。”孟凡開倒是很享受這樣的狀態:“我其實特別希望我在別人眼里就是畏畏縮縮沒出息的樣子,傻乎乎的,多好。”
孟凡開在小樓周圍種下了自己最喜歡的水杉和櫻花樹。今年,他還計劃著把草坪全部更換一遍。“那一小片是農田,村里說必須得種上,不能鋪草坪,也不能栽樹,就我爹媽負責種。那片水塘我也沒管過,里面游的都是野鴨子。”
母親從沒有上過小樓的二樓,平日里用著最基礎的老年機,只是接打電話,根本不會用手機上網。春節假期,孟凡開的外甥女來拜年,在家里用平板電腦播放孟凡開發布在網上的視頻,母親看著似懂非懂。雖然不知道孟凡開每天拿著照相機具體在忙些什么,但在母親眼中,兒子“不容易的,每天蠻辛苦的”。
“如果您能做主,您是希望兒子在上海上班,還是像現在這樣在村里?”
“我說了不算,沒有人聽我的。從小就沒怎么管過他,他自己蠻聰明。”母親低頭織著毛衣,若有所思。
相比于母親,對于孟凡開當年從上海回村,父親的態度則更加激烈。“寧愿他在上海要飯,也不想他回家門口丟人。”父親年輕時在村里當會計,人前人后講究有“面子”。“一提起兒子在上海上班,那多有面子。回村賣雞,我怎么能高興呢?”后來,孟凡開開網店賣土雞的生意漸漸有了起色,父親的想法才有了變化。“他拍視頻這東西我不懂,我這都是舊思想了,他腦筋活,自己搞吧。”現在,父親有時看到村里新鮮好玩的事,還會主動分享給兒子。孟凡開笑稱,父親關注的點“完全不對路子”。“那天我爹看到人家用無人機給地里打藥,就讓我去拍。我的粉絲要看的是我背著大桶在地里給莊稼打藥,無人機才不看呢。”偶爾,父母會在孟凡開的廣告視頻中客串出鏡:“有償出演,一人一次1000元,只有是廣告視頻的時候才給。我爹媽還挺高興,兒子給的獎金。”
有時候,需要更多鄉親出鏡,或者借用鄰居的場地和物品,孟凡開通常會簡單打個招呼,“就說拍一下、借一下,沒人在意的,結束之后再買上幾瓶水或者飲料表示感謝就行了。如果說得太多太細,一是聽不懂,二是真要‘演’起來,反倒沒有那個真實的感覺了。”
“你覺得現在的自己是農民嗎?”第一天采訪時,記者這樣問孟凡開。
“完全不是一個農民,但我要套個農民的‘殼’。”孟凡開幾乎脫口而出。
第二天采訪,征得孟凡開的同意,記者拍攝了簡短的視頻。面對同樣的問題時,孟凡開的回答有了些許變化:“如果嚴格意義上來說,肯定不是。但我不會把一件事情按照傳統思維固定在那里,我是依附在農村土地上做這樣的事情,也可以稱為農民。”“他們生產的是能吃飽肚子的糧食,我生產的是精神食糧,一樣的。”
拍攝前,孟凡開在調試相機。
“你并不是大家傳統意義上認知的農民,卻在做一個叫‘農民入門指南’的視頻號,在拍各種農村生活,會不會擔心有一天選題會枯竭?”
“不會的。現在我把照相機給我爹我媽他們會拍嗎?會種地、會干活的人拍不出來。要站在觀眾這邊才能把東西拍出來,站到自己干活的視角,沒流量的。只要去觀察,能拍的東西越來越多。”在鏡頭前,孟凡開盡量不穿有品牌的衣服、鞋子,“我不想把自己的真實生活過多展現出來,還是盡量保持農村大叔的人設。”
總有需要的人
孟凡開說,大學畢業后,自己做的每一份工作結束得都平靜而決絕,沒有經歷太大的變故,沒有過多的猶豫,理由無非是“沒什么意思”“掙不到什么錢”,堅持最久的一份營生就是開網店賣蘇北草雞。
線上當客服,孟凡開遇到過形形色色的人。“有人買了一次就直接聯系我,定期轉錢定期發貨,完全信任我的店鋪品質。有人買了一只雞,回去吃完以后說雞不好,上面有蟲子。還有人直接把醫院的檢查結果發給我,說就是吃了我的雞才生病的,讓我賠錢。”每每遇到“差評要挾”,孟凡開只能向買家苦苦哀求。“雞白送,再給點錢。有時候明明知道是無理取鬧想要騙吃騙錢,也只能忍著,否則找到平臺,還是會判我輸,還會影響店鋪的星級。”
線下去收雞,孟凡開有固定合作的雞販子,自己制定標準,自己收貨檢驗,跟雞販子打架是常有的事兒。“大集的主干道上,每一個路口都蹲著一個固定的雞販子,攔截往集上送雞的車,每一個人站的點都是打架打出來的,左一架右一架,最后是相互妥協的結果。”
要和“職業差評師”打交道,要參與雞販子間的爭搶打斗,要頂著父母覺得“丟人”的評價,孟凡開還是干了十幾年。“掙到錢了啊,銷量好的時候,一個月可以賣兩三千只。后來不景氣了,一個月就一千多只,我就把店賣給跟我合作的雞販子了,賣得還不便宜。”
關掉網店以后,孟凡開還考察過一些實體項目。有植保無人機的代理、有港口制冰設備的銷售,但仔細評估下來,他覺得操作難度都太大。當然,孟凡開也并沒有把拍短視頻這件事看成一件長遠的工作,“不過是眼下能掙錢而已,哪一天風口過了再說”。
“你覺得為什么大家會喜歡看你干農活?”
“一部分人是本身對農村生活很熟悉,看到以后覺得很親切。而不熟悉的人一方面是好奇,覺得簡簡單單一件小事拍出來,還有板有眼有技巧,就挺是那么回事的。另一方面可能就是為了調侃,把回農村種地這個調侃具象化,就會有人看。”
記者問孟凡開的問題,他也問過人工智能軟件。孟凡開會把流量特別好的視頻講給AI,讓AI幫他復盤成功的關鍵點。此前,一條“磨洋工教程”的廣告視頻播放量超過2000萬,孟凡開一直在琢磨其中的要義。AI告訴他,話題的普適性、高共鳴是那則視頻獲得高流量的首要原因。“‘磨洋工’是大多數人都經歷過的,無論是學生、上班族,還是農村干活,大家都能產生共鳴。‘一本正經地搞笑’,觀眾覺得既真實又好玩,不是尬幽默,而是讓人忍不住點頭:‘對對對,這不就是某某某嗎?’”AI提醒孟凡開,要在選題過程中尋找“所有人都會經歷但很少有人總結的生活現象”。作為軟件的付費用戶,除了復盤,選題方向、腳本設計、畫面構圖甚至是某一句解說詞的對仗用法,孟凡開都會和AI討論,“AI真的是非常得力的工作助手”。
隨著視頻播放量與日俱增,一些嗅覺靈敏的合作機構紛紛找上門來。談過幾輪后,仔細研究過合作條款,孟凡開并沒有簽約的想法。“一旦簽約就非常被動,后臺數據全部被機構拿走,廣告收入也是直接打到公司賬上,公司給你分多少就是多少。我寧可少賺一些,也不能被太多規則影響和束縛,我還是想自由一點。”
在和簽約經理溝通的過程中,孟凡開注意到一個細節,所有合作機構都會稱他為“達人”,從不使用“網紅”這個字眼。“‘網紅’這個詞好像現在被用‘濫’了,大家覺得可能有點貶義。其實叫什么都無所謂,‘網紅’就‘網紅’唄,網絡紅人,這不挺好嘛。”對于稱呼,孟凡開很隨意,“能賺到錢就行了”。孟凡開一直跟記者說,他不想把現在做的事拔太高,視頻內容本身也不想承載太多“意義和價值”,“夠日常、夠好玩就可以了”。
一個月前,孟凡開上線了一條名為“剪刀使用教程”的短視頻。視頻里,他拿著剪刀剪著樹枝、塑料袋和布片,畫面上有很多手部動作和剪刀細節的特寫,畫外解說里講著使用技巧:上下握剪刀把手時,同時四指尖需用力內扣。大拇指根部往左頂把手,合力相當于大拇指和其他四指反向45度用力,這樣剪刀才能很好咬合。精細的地方用剪尖剪,硬東西用根部剪。
視頻互動區里,點贊最多的一條留言里寫著:謝謝老師。我女兒視力障礙,我跟她說不清楚怎么使用剪刀,但是你的視頻很清晰,感謝。留言后附有一個雙手合十的表情符號。有網友回復:這才是互聯網的意義吧,總有需要的人。